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环境调查14年求水路在何方?

2018-10-22 11:37来源: 中国环境报编辑:cfej2
      14年前,一座规模化养猪场的兴建和运行,成为下游村民饮水问题的分水岭。
  打从养猪场在上游运行起来以后,李洪和周围71户村民就开始了和养猪场的各种“交锋”。战线从2004年至今,足足折腾了14年。饮水管架设了一茬又一茬,村民的诉求只有一个:还我干净的饮用水。
  一夜之间死了2000尾鱼
  李洪的家在大山深处,位于湖北省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巴东县水布垭镇铜铃岩村,离清江水布垭库区直线距离约两公里。清江水宁静开阔,为长江一级支流,古称夷水,因“水色清明十丈,人见其清澄”而得名。清江全长423公里,流域内山明水秀,两岸山峦叠翠,号称“八百里清江画廊”。铜铃岩村,就在清江以北的大山之中。
  在养猪场运行前,李洪和村民们喝着山泉水。“没想到,养猪场建起来以后,我们喝的水还没有猪喝的干净。”
  李洪口中的养猪场兴建于2002年,2004年底投产。当时,县里招商引资,把村子上游直线距离约1公里内的废弃水泥厂改为规模化养猪场——巴东县福源养殖有限公司(2015年底更名为巴东县福临养殖有限公司)。
  关停水泥厂是为了保护当地的生态环境,引进养殖场也有另一层深意:巴东县是深度贫困县,扶贫攻坚任务重,规模化养殖场入驻或许能为周遭农民脱贫增收带来曙光。不过,曙光一直没见到。
  李洪永远记得2006年的正月初一,他推开门到自家鱼塘里一看,大吃一惊:2000条长到三四斤重的鱼,一夜之间全死了。鱼塘里的水又脏又臭,“山上的养猪场排出来的粪污,把水塘里的水污染了。”李洪又急又气,“杀他们的心都有了”。
  他一怒之下冲到山上的养猪场门口,养猪场大门紧闭。他徘徊着,盘算着,脑子里很乱,想着“如何讨个说法”。他喊了叫了,大门依然紧闭着。最终,没人出来交涉。“我真是该背适(编者注:指倒霉)。”李洪悲愤交加。
  买一尾鱼花1块8毛,好不容易养到三四斤,一斤能卖3块钱,2000尾鱼就是6000斤。一夜之间,18000元打了水漂,还没地方说理去。新春佳节,眼看着邻家张灯结彩、喜气洋洋,李洪独自依在墙角抽闷烟。
  从养猪场拉了一根直径15毫米的钢管
  渐渐地,养猪场带来的水生态问题开始蔓延。
  “2006年起,种田的时候怪事连连,以往能长1人多高的水稻,再也结不出果实了。田里臭气熏天,跑到小溪边一看,水里有米糊一样的东西,黑黑的一团。捞起来一看,那就是粪水啊,可以直接灌田了。”覃大姐的家与李洪家仅一路之隔,说起养猪场的影响,她愤愤不平。小女儿嫁到宜昌,生下小孙子后,都不愿回娘家来,“他们说太臭了”。
  覃大姐把田里的变化归咎到养猪场的排污,她说村里已经不种水稻了,改种玉米,“米也要自己买了”。
  猪场上游的8组、再下游的12组共300多人的饮用水,都受到影响。村民反映到镇政府、县政府,最后在村干部协调下和养猪场达成共识:从养猪场里接一根直径15毫米的钢管出来,作为新的饮用水水源。
  “这根水管没用多久也不行了,大概两三个月就不用了。”12组的村民刘美权回忆说,“养猪场说自己也缺水,有时有水、有时没水,断断续续。”后来,刘美权家只好到附近约3公里的另一个水沟引水下来。
  李洪的哥哥李阶认为有人把阀门关了:“那根水管接在养猪场冲洗猪圈的阀门上,本来承诺我们一定有水的,谁知道他们有时还是把阀门关了。没水的时候,我们只能又走几公里的山路到养猪场,找在里面打工的老乡,把阀门打开。”
  村民始终认为,自己喝水的“生杀大权”掌握在养猪场那方。“而养猪场很强势,就算去沟通,通常连门都进不去。”
  可在福临养殖有限公司厂长王传国这里,他也一肚子苦水。“以前,村支书过来协调过,我们就把自己场区内的一口井全给村民用了。遇到枯水季,我们也要上山找水,根本没有什么阀门之说。”
  被动的排污整改
  2011年,为了解决村民饮水难问题,在村干部的协调下,村民做出妥协并和养猪场达成协议,从新的一根水管取水,村民又能喝上干净水了。
  这是铜铃岩村饮水的第三根水管。
  尽管这根水管取水口在别处,但中后段顺着村民的房屋延展下来,最终还是和开始那两根废弃的水管并排在一起。3根粗细不同的水管组合在一起,有的被泥土盖住,有的裸露着。公路一侧的沟壑内、村民屋后自建的蓄水库边,只要留心,都能见到这些水管。有的已经断了,不知下一段又从哪里冒出来。水管就像绳索,把村子、养猪场和大山捆绑在一起。
  同样觉得委屈的,还有导致村民饮水难的“始作俑者”——巴东县福临养殖有限公司。“我们是外乡人,老家在福建,大老远到这里来投产养猪,钱没挣多少,麻烦不少,我不知道哭了多少次。”老板娘林雪英50岁开外,身材瘦削,说到和村民的冲突,眼泪一下涌出来。“县环保局让我们整改,我们也改了啊。”
  由于养猪场对下游村民造成的饮水影响,村民在2014年底又再次举报了养猪场。在巴东县环保局出具的责令改正违法行为决定书(巴环改字〔2015〕1号)里清楚地记录着:“县环保局于2015年1月14日对养猪场进行检查发现,公司污水处理站一级强化池管道堵塞,生猪养殖场区产生的污废水从污水处理站进水口排入环境。公司污水处理站人工湿地无湿地植物,人工湿地垫层内积淀大量污泥,失去人工湿地的污水处理作用。”
  县环保局责令公司于2015年3月15日前改正上述环境问题。直到4月15日巴东县环保局再次到现场勘查发现,污水没有经过场外污水处理站,依然直排环境。场内的粪便、污水没有进行干湿分离。污水直排严重污染了环境。
  同年5月12日,巴东县环保局污染源现场监察记录表上,反映出福源公司的整改进展。监察结论为,“公司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整改,对场内废水增加了干湿分离机,对沉淀池进行了隔区,搭建了阴雨棚。场外污水处理站外排水不带干粪,但污水处理厌氧池内干粪需进一步清理,人工湿地内植物生长效果不好”。
  “我们真的努力了”
  2015年1月1日,修订后的《中华人民共和国环境保护法》正式施行。
  铜铃岩村村支书张自权的上任时间,也恰好是2015年初。“我一点都不喜欢养猪场。”午后两点,他刚结束一个会议,到办公室工位上坐下,打开方便面,开水刚倒下,面还没泡好,老百姓又上门来了。不用问,又是为“水”的问题。
  “养猪场就像一枚定时炸弹。你说它能拉动就业,但实际上在里面打工的也没几个人。你说它能给当地政府带来多大的税收收益,但国家又对生猪养殖有补贴。总之,老百姓天天找我要水。在我看来,这就是一个巨大的隐患。” 张自权皱着眉头说。
  成为众矢之的的福临养殖有限公司却认为,“我们一直在努力”。
  “2015年,(环保的)事就来了。我们按照县环保局的要求建了厌氧池、人工湿地。但不知道为什么,粪排放进去,却消化不了。”王传国认为是排污设备设计之初,把生猪的出栏量考虑太少的缘故。“规划的时候按照1500头猪规划,实际最多时每月出栏的猪有3000多头。”
  而县环保局不认同。“厌氧池是国家帮扶建设的项目,建成交付给业主单位以后,本应该由业主自身加强污水处理设施管理。加强干湿分离处理后才能排入厂区内污水处理站。”
  王传国特别留心过当前畜禽养殖资源化利用的新技术,也曾经给老板林某建议过,可以考虑使用现在国内比较流行的发酵床。
  也有发酵床公司的技术人员到现场来考察过。一看是废旧的水泥厂改建的猪场,连连摇头。由水泥厂改建的猪场,每一个猪舍单元的长宽不规范。公司给出50万元的报价。但由于厂区不规范,需要大规模地重建猪舍和配套设施,测算下来约要投入500万元。
  “光是发酵床的菌种培养,一年就要几十万。”王传国说。“据说发酵床冬天还用不了,那我的污水又怎么排?”老板娘反问。
  后来,王传国又专门去了解了粪污零排放设备的投入,“成本太高”。再后来,寻求资源化利用的道路就不了了之。
  当然,养猪场日常上千头猪的粪污也要解决。厂里最常见的做法是,雇了8个工人每天来捡拾干粪。“50~60斤能装满一包。每人一天能捡出5包来。8个人一天可以捡2.5吨~3吨左右,然后再卖给村民。”王传国解释说。
  “定时炸弹”终于炸了
  2018年9月29日下午,李洪接到一通电话。电话那头是村支书熟悉的嗓音:“养猪场直接负责人林某被抓了。”那一瞬间,李洪不知道怎样形容心中的感受,百感交集。倒是覃大姐心直口快:“高兴,我是真高兴。”
  如同村支书张自权预感的那样,这颗“定时炸弹”在2018年的5月彻底炸掉了。
  一天,李洪从第3根水管里接出水来,茶色的水质一下子点燃了他敏感的神经。和养猪场“斗智斗勇”多年,他早就练就了通过肉眼判断水质是否被污染了的技能。这不正常的茶色提示他,“水又被污染了”。
  环保部门现场检查印证了李洪的判断:厂区墙角外的水泥排水沟末端有养殖废弃物外溢痕迹,下方农田内流淌有大量养殖废弃物,延绵至场区东侧的将军山溪水沟。巴东县环境监测站对养殖场废水排口出水进行了监测取样,并出具监测报告显示,出水水质超过《畜禽养殖业污染物排放标准》限值要求。
  县环保局根据《中华人民共和国行政处罚法》第四十二条规定,拟作出“责令停产整治”的决定。8月26日、9月18日,县环保局又到现场督办,福临公司拒不执行,也没有停止违法排污行为。
  同时,巴东县环保局现场检查又发现新情况,勘查发现养殖区有一个未完工的建筑房区,里面挖有几处深坑,存有大量的废弃物。福临养殖有限公司承认,这是他们放置的, 打算把猪粪放里面晒干后运走。
  巴东县环保局认为,在现场督办中发现场区内挖有新的深坑和渗坑,“性质较为恶劣,属于逃避监管”,并依法将案件移交给公安机关。
  相关知情人说,巴东县地处湖北西陲,喀斯特地貌特征明显。地下岩洞的岩石具有一定的孔隙和裂隙,而一旦污水渗透入岩石的空隙中,就会在地下管道里横冲直撞。
  也就是说,村民赖以生存的第三根饮水管又不能饮用了。
  “这次是怎么回事,我们不知道啊……”10月10日,老板娘在老板被行政拘留的第10天前去探视。回到养殖场内眼睛红肿,时而背过身去嘤嘤地抽泣。
  覃大姐却依然不解气:“我们现在没水喝了,每天都要用麻木摩托(当地改装后的三轮车)到附近几公里外运水喝。”李洪点头,并指着自家一次能装200斤的胶质袋说:“我们可以自己担水喝,村里那些留守的老年人怎么办呢?”
  当“钱袋子”VS“菜篮子”
  “养猪伤透了心。”福临养猪场老板娘说,“就算政府不关停,我们也不想养了。”
  福临养猪场直线距离两公里开外,就是清江风景区。作为国家生态功能区,巴东县“关停并转”了一批工业企业,为的就是守好一江清水。但同时,巴东县仍是深度贫困县。
  “我们当地政府也在开动脑筋,瞄准贫困户,探索既能保护生态又能让老百姓增收、促进经济发展的道路。”巴东县委相关人士说。
  客观事实也一目了然。对当地老百姓来说,要深度脱贫离不开两条路,一是外出打工,二是发展养殖业。留在农村的老百姓大多选择生猪养殖这条路。
  养猪能脱贫吗?以饲养20头母猪的猪场计算,一头母猪一年可以产2.2胎,每窝生产约10头小猪,一头母猪一年可以出栏20头育肥猪。每头肥猪可以赚到350元~500元。20头母猪一年可以出栏400头育肥猪,基本上能赚到14万元以上。巴东县野三关镇一家贫困户从事生猪养殖,1年后赚了20万元。同时粪污还田,养殖和周边农户种养结合也得当。
  俗话说,“民以食为安,猪粮安天下”。猪肉是我国城乡居民生活消费的必需品,其价格的浮动直接影响着城乡居民的生活水平,可以称为养殖户的“钱袋子”,老百姓的“菜篮子”。
  同时,生猪行业却深受“猪周期”困:猪肉价格上涨会刺激农民积极性造成供给增加,供给增加造成肉价下跌,肉价下跌打击了农民积极性造成供给短缺,供给短缺又使得肉价上涨,周而复始。
  这一经济现象背后,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在于我国生猪行业规模化养殖的占比相对较小。国外经验表明,当规模化养殖占比越高,猪肉价格就会趋于稳定,产业风险也将可控。作为调控“猪周期”的重要手段,规模化、标准化养猪将成为稳定猪肉价格的有力探索。
  “近年来,我国生猪养殖规模化水平提升比较快,但比重仍偏低,规模化占比还不到一半,2016年才到45%。”中国农业科学院农业经济与发展研究所副研究员王祖力表示。
  国家鼓励规模化养殖,但如前文所述,当养殖和环境产生矛盾时,在“钱袋子”和“菜篮子”中该如何抉择呢?
  除了关停
  还有别的办法吗?
  中国社会科学院农村发展研究所研究员于法稳介绍说,近年来,我国畜禽养殖总量不断上升,2016年大牲畜年底存栏头数为11906.41万头,产生大约30亿吨畜禽粪便。“这些畜禽粪尿资源化利用还没有找到有效途径,导致畜禽粪尿污染严重。同时,由于畜禽粪尿处理率较低,大部分进入环境,造成环境污染。”
  一方面是让百姓增收的畜禽养殖产业,另一方面是亟待保护的生态环境,两者能否兼顾?其实,铜铃岩村村支书张自权一直有他的思考。他曾和养猪场老板沟通并提出一个解决方案。比如建造沼气池,把产生的废弃物循环利用起来,输送沼气给村民用。他还想“借助精准扶贫的路线,让老百姓共同致富”,“如通过养殖大户和村民进行利益捆绑的模式,养殖场作为技术指导,指导农户养猪”,但因为种种原因,想法没能最终落地。
  在于法稳看来,这些设想其实已有成功案例。另外,畜禽养殖大户也可以和当地农民建立互惠互利的模式,于法稳把它称为利益联合体:“通过村集体成立一个合作社,村集体和公司共同经营。在新型合作社经营下,集体经济抗风险能力强,也能实现农民增收。”
  于法稳以山东栖霞苹果生产举例,当地村子就是采用上述合作模式,在畜禽粪便等有机肥资源丰富的区域,鼓励种植大户和专业合作社集中积造利用堆肥,削减养殖场产生的粪污。
  事实上,从全国情况来看,畜禽养殖业资源化利用已有成熟的模式。根据农业部畜牧业司2017年的相关统计,我国目前在畜禽粪污资源化处理上主要有7种典型模式,分别是粪污全量收集还田利用模式、粪污专业化能源利用模式、固体粪便堆肥利用模式、异位发酵床模式、粪便垫料回用模式、污水肥料化利用模式、污水达标排放模式。
  不少养殖场户粪污管理水平低,也没有找到低成本治理粪污和“有利可图”的资源化途径,因而大量粪污得不到有效处理和利用直排导致污染。针对这一问题,广西壮族自治区环保厅厅长助理孔源博士认为,一方面,政府要加强组织、监管和引导,推动养殖场户配备粪污腐熟和粪肥贮存池等必要设施,另一方面,要注重引导构建粪肥收运还田的市场化机制。
  “以铜铃岩村这家养殖场为例,可以采用‘全混原浆、就地腐熟、就地贮存、就近利用’的方式,推动规模化养殖场配备足够1~2个月粪肥产生量的贮存池和收运喷施车辆,并与当地的种植基地或需肥农户结成粪肥供需市场化关系,解决粪污资源化问题。1台收运车、1~2个工人,将积存的沼液粪肥卖给种植户并喷施到位。”孔源说,这样不仅能大大降低养殖场粪污治理的成本,又能大大降低种植户施用有机肥的劳动强度,免去购买和施用化肥的成本。对养殖户来说,只需配备腐熟池(沼气池或化粪池),不需要“干湿分离”等复杂的设备和处理工艺,就可以实现粪污“用得掉、不排放”;种植户用购买化肥一半的价格买到了粪肥和施肥服务,便捷省力,提质增产。如果周边种植户一开始不能普遍接受沼液粪肥还田,可以尝试示范户先行。
  条条道路通罗马,如果真的有心,养殖业和环境保护并非是对立项。破题的关键,取决于政府的智慧和企业的责任担当。
  太阳之下,大山之中,一个跑长途运输的司机开着货车经过这里。经过村口附近,他扫了一眼路边立着的一个牌子,上面写着:吃住围栏坝,畅游清江河。而清江,就在不远处。